新華社杭州９月９日電 題：永不消逝的青春之歌——追記“９０后”鄉(xiāng)村女教師陳瑩麗
新華社記者 姜瀟、林暉、王俊祿
盛夏的雨日，浙江樂清市。
雁蕩逶迤的群峰中，汽車載著我們從市里出發(fā)，顛簸６０公里，朝著山坳里的鎮(zhèn)安學校駛去。
鎮(zhèn)安學校，可追溯至１９２８年的鎮(zhèn)安鄉(xiāng)小學。這所鄉(xiāng)村學校藏在深山人不識，如今卻因一個年輕女教師的逝去打破了沉寂。
她叫陳瑩麗。
這是陳瑩麗生前照片（資料照片）。新華社發(fā)
一年前，剛過２５歲生日的陳瑩麗翩然而至。僅僅一個學期，她帶的學生成績在學區(qū)評比中就名列前茅。
一年后，站在講臺上，陳瑩麗忍著肝癌晚期的劇痛，堅持上完生命的最后一課。
逝去時，差一天２６歲。
生命中最后一堂課
?。玻埃保纺辏对拢保度眨衔纾保皶r，雨。
“鈴——”
上課的鈴聲響起，無力趴在辦公桌上的陳瑩麗緩緩抬起身子，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傷感。
這是陳瑩麗生前執(zhí)教的樂清市大荊鎮(zhèn)鎮(zhèn)安學校九（1）班教室（8月22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張鋮 攝
對于九年級一班的全體學生而言，這是他們中考前的最后一堂社政課（歷史與社會和思想品德課的簡稱）；對于她而言，也許就是生命中最后的一堂課了。
教室里逐漸安靜下來。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，那是鞋子拖地發(fā)出的聲響。兩個同學先進來，拿著電腦和教具，陳瑩麗緩慢地跟在身后。
看著拖著沉重步子走進教室的陳瑩麗，坐在書桌前的學生盧曉琪心里一揪——記得去年開學時，陳老師也穿著今天一樣的牛仔連衣裙，一步一跳走上講臺，像只歡快的小鳥。
眼前的陳老師，虛弱得走路時弓著腰，手捂著肚子，臉色慘白，本來合身的裙子卻顯得松松垮垮，手臂和腿青筋暴露。
“上課——”陳瑩麗的聲音讓走神的盧曉琪收了心。
“馬上中考了，今天我把試題給大家講講吧?！?/p>
整個教室安靜了下來，連平時最調(diào)皮的學生也老實得不敢作聲。
她一如既往地耐心引導，孩子們聽得聚精會神。眼前這一張張稚嫩的臉龐，填滿了陳瑩麗短暫教師生涯的溫暖回憶。她曾在工作筆記中這樣描述過：想過一氣之下不再管這些屢教不改的孩子，但這些無視紀律、上課不讀書的孩子們，卻是運動場上的常勝軍，文藝匯演的主角。那幾個平時連桌子都不收拾的男孩兒，有次撿到幾只被遺棄的小狗，竟然會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小狗們墊一個溫暖的窩……
一只手捂著時時作痛的小腹，她愛戀地盯著講臺下的孩子們，害怕一轉身就會失去……
教學樓下，一輛車靜靜停在雨里，父親陳玉臣在車里等候女兒。
時間一點點劃過，半節(jié)課過去，講完試卷，陳瑩麗已經(jīng)累得站不住了。她挪步到旁邊的課桌，坐下，手仍捂著腹部，劇痛又起，額頭冒起了大顆的汗珠。
“老師……”坐在前排的同學看著她痛苦的模樣，想要伸手去扶她。
陳瑩麗擺了擺手說：“大家還有什么問題，現(xiàn)在是答疑時間，再不問，恐怕就沒有時間了?！?/p>
“當時我們以為她說的‘沒有時間’指的是我們馬上就到中考了，哪知道，沒過幾天，她就住進了醫(yī)院，再也沒有回來?！睂W生胡悅跟記者回憶起那堂課時，仍不愿相信那是陳老師生命中的最后一課。
孩子們從沒像今天這樣后悔自己當時的懵懂——有一次，班上一直鬧哄哄的，陳瑩麗終于忍不住生氣了：“要不是為了你們這個畢業(yè)班，我肯定早去住院了！”那時候，很多同學并不理解她的意思，現(xiàn)在想想，為自己的不懂事而后悔，如今想和她說聲“對不起”，已經(jīng)沒有機會了。
陳瑩麗的學生盧曉琪在接受采訪時說，長大后也要當一名像陳瑩麗一樣的老師（8月23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張鋮 攝
孩子們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懷念這堂課——“如果回到那天的最后一堂課，我希望永遠不要下課。”１５歲的盧曉琪平時寡言，講出這番話時淚水在眼里打轉，“我希望能抱著陳老師，不撒手?！?/p>
“鈴——”那天下課鈴聲永遠定格在孩子們的記憶深處。陳瑩麗用盡力氣站回講臺：“下課！”她微笑著對大家說，“同學們再見，祝你們中考都能有好成績！”
姐姐陳茴茴清楚地記得，那次課后，妹妹回到家，那種松弛放心的神情。
?。吩拢保橙眨惉擕惻c這個世界揮手而別。
手機里還保存著她最喜愛的歌手林宥嘉的歌：“怕我的背影把你吵醒，所以，轉身帶走，所有秘密……”
拿什么來編織你，我的青春
“青春兵荒馬亂，我們潦草地離散……”
杭州師范大學，５年前的那個春天，陳瑩麗哼著林宥嘉的《辛酸》準備畢業(yè)時，班主任龔上華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：
“瑩麗啊，馬上畢業(yè)了，同學們有的準備考研，有的準備考公務員，你以后什么打算？”
“當老師！”她沒有半點猶豫。
陳瑩麗老家所在的樂清屬浙江省溫州市，是中國民營經(jīng)濟最發(fā)達的地區(qū)之一。重商善賈，就業(yè)選擇多……而家境殷實的陳瑩麗為何對做教師情有獨鐘？
照片里的陳瑩麗，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，兩個淺淺的酒窩，笑靨如花。采訪中，記者了解到這是個典型的“９０后”：愛吃零食，愛玩手游，也愛追星；愛漂亮，愛旅行，也愛玩自拍。
這樣活力四射的姑娘，讓人很難想象她能在大山深處獨守青春的寂寞，更難想象她能以頑強的毅力，堅守三尺講臺，直至生命最后一刻。
陳瑩麗的父親陳玉臣回憶起女兒眼眶濕潤（8月23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張鋮 攝
“應該是為了夢想吧，當老師是她的夢?！备赣H對記者喃喃地說——
“爸爸，爸爸，你看我拿來什么了？”
小學一年級時，瑩麗一進家門就興奮地滿屋找爸爸，手里還緊緊地攥著一根小教鞭。
“老師讓我當她的小助手，都把教鞭交給我啦！”“爸爸，當老師的感覺真好啊，我長大以后也要當老師！”小瑩麗臉上那驕傲的模樣，讓陳玉臣至今難忘。
“當老師，自己的人品就是最好的教材?！备咧袝r，恩師項建飛的鼓舞和指引，讓陳瑩麗對做個“好老師”的信念更加篤定。高中畢業(yè)后，她毫不猶豫地報考了杭州師范大學思想政治專業(yè)。
學為人師，行為世范?！敖處熉殬I(yè)是影響一群人的事業(yè)，關系到千家萬戶的幸福?！薄耙е鴮W生一生負責的態(tài)度去做教師的工作?！标惉擕惖墓ぷ鞴P記，寫滿了她對教師職業(yè)價值的思考。
正因為執(zhí)著于此，畢業(yè)后，她半工半讀，連續(xù)三年參加教師公開招聘考試，終于在第三年如愿考上教師編制，并成為鎮(zhèn)安學校九年級社政課的一名正式老師。
校長金峰至今仍記得去年８月那個傍晚接到的電話：“金校長，您好，我是陳瑩麗，今年考到鎮(zhèn)安學校，明早向您報到?！鼻宕嗷顫姷穆曇衾铮钢d奮。
家與學校相距６０公里，往返接近４個小時，因為怕她太辛苦，陳玉臣既心疼又擔心：“阿麗啊，等你工作滿一年后，想辦法把你調(diào)到近一點的地方。”
“老爸，我不怕苦，如果山里的老師都調(diào)走了，那孩子誰來教呢？！”
金校長也有些擔心。沒想到，她笑瞇瞇地說：“我不會走的，這里山清水秀，空氣真好。”
“建一個班級學生群，暫時還想不出可以怎么辦，結果把巧克力當成獎品發(fā)，效果還挺不錯?！?/p>
“這里三四月份吃枇杷，五月吃楊梅，六月吃桃子，七月吃西瓜，十月吃桔子，水果多得很……這簡直太棒了！”
這是陳瑩麗日記本里的內(nèi)容，上面寫著“第一個真正意義的教師節(jié)，棒！”（8月22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張鋮 攝
日記里，班主任和“吃貨”的角色不停地互換，小心思中透著姑娘的純真。
“校長校長，班里有幾個學生很調(diào)皮，怎么說都不聽，怎么辦??？”頭幾個月，陳瑩麗一趟趟跑進金峰的辦公室，向老教師“取經(jīng)”。
“陳老師你要慢慢來啊，改變一個人需要時間，萬萬急不得?！睆年惉擕愐贿M校，金峰就在觀察這個“９０后”教師，發(fā)現(xiàn)她身上有股擰勁兒，卻都是發(fā)自對學生的愛。
班上有個小男孩是留守兒童，父母離異在外打工，只與爺爺相依為命。小男孩對學習沒有興趣，情緒不穩(wěn)定，常喊著“不想活了！”陳瑩麗看著心焦，主動找孩子的爺爺溝通，沒想到老人干脆說：“這孩子無藥可救，你們都不用管他了，愛怎樣就怎樣！”
“爺爺，我當老師的都沒有放棄，您怎么能放棄?。俊标惉擕惣钡脦缀跻蘖顺鰜?！
后來，急性子的陳瑩麗也慢了下來，她一次又一次陪這個孩子在操場上散步談心，孩子情緒激動時，她會像母親一樣，把他擁在懷中……
教育，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，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。
“沒有愛就沒有教育。要想成為一名優(yōu)秀的人民教師，我們就要愛學生，愛就不能放棄。”這是陳瑩麗這個年輕的鄉(xiāng)村教師對自己事業(yè)的認識。
“她是一個當老師的好苗子！只是可惜……”金校長欲語凝噎。
?。玻埃保纺辏对拢玻度?，距離陳瑩麗去世前的第１７天。
這是陳瑩麗最后一次出現(xiàn)在學校。她被家人攙扶著上樓，瘦得脫了形，臉上卻還掛著幸福的笑容。
陳瑩麗來學校只為完成一件事：辦理新教師轉正手續(xù)！原本可以請人代勞，但她堅持自己來辦?；蛟S在她心中，成為正式的人民教師無比神圣。
金峰在表格上簽上“同意轉正”四個字，蓋上鎮(zhèn)安學校的校章。手捧轉正表，瑩麗的嘴角輕輕上揚，聲音微弱但堅定：
“校長，下個學期，我還想當班主任?！?/p>
“沒有夢想，何必遠方?！敝敝猎E別時刻，這個平凡的姑娘仍沒有放棄用夢想的瓔珞，編織一個不一樣的青春。
生命的厚度用什么來度量
夏日的清晨，汽車在熟悉的山路上向鎮(zhèn)安學校行駛。窗外山谷溪澗，翠綠蔥蔥，陳瑩麗卻再也沒有氣力去欣賞。
自陳瑩麗生病后，這樣的行程，每周兩次，直至她生命的最后。
今年３月下旬，陳瑩麗突然腹部疼痛難忍被送醫(yī)。輾轉多家醫(yī)院后，在上海的一家權威肝膽醫(yī)院里，醫(yī)生拿著檢查結果，對陳玉臣說：“家屬進來說幾句話?！?/p>
“來太晚了，已經(jīng)擴散到肺部。如果做手術，連手術臺都下不來。可以的話，帶孩子四處走走旅游去吧……”
瞬間，陳玉臣覺得天旋地轉！
父親選擇了隱瞞。然而，聰慧的她，如何不能從父親的心事重重中看出端倪。
根據(jù)化驗單上的數(shù)據(jù)，陳瑩麗上網(wǎng)一搜：甲胎蛋白嚴重超標，可能是肝癌。
她也選擇了隱瞞。
從上海確診回溫州的路上，手機記事本里的一段獨白，讓我們讀出了她在生命最后時刻的從容淡定：“太陽還沒有落山，照在馬路邊上，我從車窗往外看，想看以后可能不大有機會看了，我的人生，可能就是比較短吧……”
關于“生與死”，陳瑩麗早有過自己的思考。剛畢業(yè)時，她在樂清總工會職業(yè)技術學校任代課老師，和政治組的同事們曾對這個問題有過探討。她這樣說過：
“生命活得有尊嚴，才是對生命的最好態(tài)度?！?/p>
有位哲人說過，與生命相比，所有的表演都須退讓。在生命的最后一程，大多數(shù)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：開展一場冒險、踏上一次旅行，或是做出一件瘋狂的事，一件件劃去自己的“心愿清單”。
而陳瑩麗，選擇了另外一條路。
?。丛碌椎囊惶欤鹦ｉL打來電話，焦慮地告訴她學校的社政課因沒有合適的代課老師，已經(jīng)停了一段時間。初三學生馬上要中考，耽誤了就補不回來了。
“但凡她有一點猶豫，或是透露一點病情，我也不會讓她回來！”提起這個電話，金校長至今有著說不出的內(nèi)疚。
電話那邊，陳瑩麗沒有一絲遲疑：“校長，我可以回來上課！”
這是陳瑩麗生前執(zhí)教的樂清市大荊鎮(zhèn)鎮(zhèn)安學校教學樓（8月22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張鋮 攝
６０公里，是從陳瑩麗家到鎮(zhèn)安學校的距離。記者親歷這段路，真實地感受到路途艱辛，尤其是靠近學校的鄉(xiāng)村小路，狹窄崎嶇，顛簸難行。正常人跑一趟都覺得累，何況一個癌癥晚期的病人。
“晚期的癌癥病人通常會有生不如死的感覺，意志力不堅強的人很難扛得住，她一定是有著強大的精神支柱?！睒非迨腥嗣襻t(yī)院醫(yī)生徐煥海如是說。
陳瑩麗生前有句口頭禪：“任何東西，都要有點靈魂?！睂W生是她的精神支柱，教書是她的人生夢想?？峙逻@些正是支撐她堅持到最后的“靈魂”所在。
在沖刺中考的最后一個月里，父親干脆當起了她的專職司機，往返接送。那段日子，瑩麗一上車，就倒在副駕上睡覺，虛弱得沒有一點力氣。多少次，父親望著沉睡中日漸消瘦的女兒，淚水沾濕眼眶：女兒在用自己的生命延續(xù)夢想、守護尊嚴??！
有一次，父親的車子出了故障，母親便陪她倒車去學校。坐在顛簸的三輪車上，母親問瑩麗痛不痛，她笑笑說不疼。直到第二天，她才悄悄跟姐姐說，當時已經(jīng)非常難受了，但是不敢說?！耙钦f痛，你們肯定就不讓我去了……”
陳瑩麗放不下她的學生，也放不下她的親人。她曾跟姐姐聊過：“我知道媽媽睡不好覺，我怎樣才能安慰她，讓她放寬心呢。”
令人唏噓的是，她和家人始終都沒有將“癌癥”這個詞說破。彌留之際，她握著媽媽的手說：“媽媽，您就當我去國外旅游了……”
?。玻埃保纺辏吩拢保慈?，樂清市一家蛋糕房里預定好的蛋糕，再也沒能等到它的主人。
２６歲的生日蠟燭尚未點亮，陳瑩麗卻在前一天，將自己生命的紅燭燃盡。
“最近，我總不自覺地仰望天空，我想，那里也許就是您靈魂的安所。”“長大后，我也要當一名像您一樣的老師。”這是學生盧曉琪對她的心靈傾訴，語氣如此篤定，像曾經(jīng)的陳瑩麗一樣。如今，接到浙江省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的盧曉琪，仿佛看到了自己將遵循的人生之路。
瑩麗——晶瑩透亮，放射美麗光芒。
“青春的生命，如果與時代的責任、崇高的價值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就會感到它的不朽?！闭憬∥麄鞑吭崭辈块L胡堅說，陳瑩麗帶給我們內(nèi)心的觸動，不只是因為其年輕燦爛生命的逝去，更多是短暫生命發(fā)出的光芒，哪怕是一束倏然而逝的熒光。
如今，陳瑩麗的母校、杭州師范大學政治與社會學院和她生前從教的鎮(zhèn)安學校共同商定，成立“瑩光”支教小分隊，這支由陳瑩麗的學弟學妹們組成的小分隊，將于每年暑假赴鎮(zhèn)安學校開展支教活動，將愛心繼續(xù)傳遞。
雁蕩山的夏夜，依舊寧靜安詳。滿天的繁星下，山里的孩子們正追逐著螢火蟲的光亮。未來的生命中，他們將炫出一段段怎樣的精彩，將唱出一曲曲怎樣的青春之歌？！
責任編輯：姚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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